泰戈尔在一师
王 恒
1924年4月，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在华访问期间，应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省立一师，今济南师范学校的前身）校长王祝晨的邀请，泰戈尔到省立一师作了精彩讲演。
4月24日下午1时，省立一师大礼堂内已座无虚席。礼堂内的讲台上悬挂着横幅：“山东省市各界欢迎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先生大会”。1时30分泰戈尔在王祝晨与王统照陪同下进入大礼堂，后面是徐志摩与林徽因。礼堂内顿时爆发出欢呼声和掌声。王祝晨作了简短的致词后，徐志摩身着深色长袍马褂，戴着金边无框眼镜，头发呈“八”字型，笑盈盈地快步走上讲台脱帽鞠躬，向大家问好。他说“我最亲爱的朋友们，山东是个好地方，济南是个好地方，今天一次到了两个好地方，能不高兴、不激动？”台下一片欢呼声。徐志摩接着说：“泰戈尔先生从遥远的家乡来到你们身边，这是你们的福气，他从上海登岸以来，不曾有过半天完整的休息。我能有机会在泰戈尔先生来华访问的短期内天天陪着大师，随时聆听他的教诲，这是我一生中莫大的殊荣，得以随侍世上一位伟大无比的人物而难禁内心的欢欣跳跃。”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赞叹省。“今天站在你们面前的长者是我们日思夜想的伟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先生，他是我们新的诗歌启蒙人、受苦受难者的歌颂者、热情赞美人民的使者，更是我的领路人、严师和长者。再说明一下，泰戈尔先生身体不太好，时时离不开药物，可他热爱中国，他是在众多亲朋好友反对下，摆脱了压在他身上的所有重要工作，坚持来访问我们国家。他说过很多次，他从小就喜爱中国”。又是一片掌声。徐志摩接着说：“泰戈尔先生在讲述中你们会听到称呼你们是小孩子或说几句孟加拉语，那是泰戈尔先生的良好习惯，他爱青春和少年，所以他以羡慕的口气称呼青年人、小孩子们。他热爱母语，尊重母语，他永远告诫自己永远不能忘却祖国，祖国就是母亲。好，现在热烈欢迎我们最尊敬的加尔各答大学教授、博士，泰戈尔爵士为我们讲话。”徐志摩讲完后向着泰戈尔鞠躬，并说：“我最尊重热爱的泰戈尔先生，站在你面前的是一群刚摆脱了旧传统的青年，他们像花枝上鲜嫩的蓓蕾，只候南风的怀抱以及晨露的亲吻，便会开放，而您是风露之源。”全场沸腾了，掌声、欢呼声似雷鸣一般。
泰戈尔留着半尺多长有些曲卷的白胡须，披肩的银白长发，身穿白素长褂，外罩棕红色拖地长衣，头上有一布帽。63岁的他看上去脸上有些苍白，但两眼矍铄有神。他双手摆动，笑眯眯地不要大家鼓掌，可掌声反而更热烈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快步走上了讲台，泰戈尔右手扶着左胸上方深深地一礼，即兴地说：“我的青年朋友们！很高兴，今天我们集会在这个美丽的泉水喷涌歌唱的地方，看着你们年轻的面目，个个闪亮着聪明与诚恳的志趣，但我们中间却是间隔着年岁的距离，我已经到了黄昏的海边，你们远远站在那日出的家乡。你们给予我真诚的欢迎，我感谢你们，我想用自己那颗对你们和亚洲伟大的未来充满希望的心，赢得你们的心。当你们的国家为着那未来的前途，站立起来，表达自己民族的精神，我们大家将分享那未来前途的愉快。我再次指出，不管真理从哪里来，我们都应该接受它，毫不迟疑地赞扬它。如果我们不接受他，我们的文明将是片面的、停滞的。”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换了一种口气接着说：“刚才我来的大街上，那走路的人们也像我的家乡人一样，日子过得并不好，不像你们，你们穿上了最漂漂亮亮的衣服，是吗？”大家一阵赞叹声，徐志摩宣布：“今天讲述的题目是《一个文学革命家的供状》。”“年轻朋友们，我们来外邦做客的，只能在当地人自然流露的情感里寻求乡土的安慰……。”泰戈尔开始了带有生动表情的讲话，加上徐志摩的诗一般的翻译，使听者如醉如痴。有时听众掌声过于激烈，泰戈尔就用双手合十来请求安静下来，偶尔与徐志摩低声交谈一下。
讲演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王祝晨请泰戈尔休息，泰戈尔又用一点时间结束了讲话。王祝晨搀扶着泰戈尔坐下休息，泰戈尔手拉着王祝晨低声说：“我不爱讲演和请客吃饭这些大场面，我爱安静，爱看潺潺泉水，爱听海洋的波涛声，喜爱在黄昏或月下，二三个朋友喃喃细语无拘无束地谈话，比那青年男女说悄悄话更有味儿。”担任翻译的是23岁的济南师范学校知名校友于丹绂之子于道泉，他流利的口语和渊博的佛教历史知识，使泰戈尔颇为青睐，对他说：“你是我们一行来中国见到的第一位对印度文化和语言发生兴趣的人。”泰戈尔接着又与于道泉笑盈盈低语了一番，于道泉对王祝晨接着说：“泰戈尔先生忽然想起在庙宇中您与他谈的拴娃娃风俗，他说一想到那泥娃娃就要止不住地笑，他说‘太美啦，是一首绝妙的诗篇，我回去一定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们，我想创造这个迷信的人一定是一位天才的农民。’”这是在送子娘娘庙中发生的一幕：当时泰戈尔一行对一些妇女拿钱买泥娃娃还要很虔诚地用红绸布包起来拿走非常奇怪和感兴趣，于是王祝晨对泰戈尔说：“这是民间风俗，拴个娃娃回家，就可以怀孕生小孩，如果真生了小孩，还得买高香带红绸帐来口头拜谢送子娘娘给孩子之情，有钱有势的还要扎台唱大戏呢。可是小孩不能上这山和这庙，不然送子娘娘会收回她送的孩子，也就是说孩子就活不成了。”泰戈尔听着，王祝晨接着说：“我娘就是为了有我来此拴的泥娃娃……”还没有讲完，泰戈尔已经笑得把王祝晨抱住了，连声说：“太美啦、太美啦！这不是风俗，这是一首动人的诗篇。”这时泰戈尔握住王祝晨的手低声问：“您陪同我上山不怕送子娘娘把您抱回去？”王祝晨也笑了起来说：“那是迷信啊，我可不信那一套。”泰戈尔双手握住王祝晨的手并用头顶着王的头笑着，听见这话的都笑得出了声。休息过后泰戈尔走上讲台对徐志摩说：“我想听听孩子们想说些什么”。徐志摩转头问大家：“先生想要听听你们的，怎么样？谁先发言？”会场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泰戈尔笑了，他说：“山东不是英雄辈出的地方吗？怎么还不如上海的青年们，我还想听到山东的花木兰的提问？”这激将法的确很灵，有一女青年当即提问：“梦幻是美的，可现实不如梦幻，这如何面对？”泰戈尔笑答：
“我过去也是梦幻多于现实，这是我早期作品的致命弱点，要摆脱梦幻、面对现实，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人民中间去，要活在人民中间。”
徐志摩翻译完了这句话，马上朗诵起泰戈尔的诗：“用人民的悲哀与欢乐编成诗歌，为他们修筑一座永恒的住所。”这引起一阵狂风般的掌声，有人问：
“世界上什么最伟大？”
“母亲！慈爱无私的母亲！”
“在锄着瘠地的农民那里，在敲石的筑路工人那里，要劳动和流汗，才能接近他。……”
提问越来越多，场内成了欢乐的殿堂。有人提议请徐志摩朗诵自己的作品，徐笑着反问对方：“你愿意在你的老师面前展示你的才华呢，还是要老师打你的屁股？”时针已很快超越六点，分离的时刻到了，大家一再要求泰戈尔朗诵一首诗歌才能分别。泰戈尔笑了，沉思片刻，两眼闪烁地含着无限热忱与温暖，低声喃喃吟咏：
“仰仗恶的帮助的人，建立了繁荣昌盛，
依赖恶的帮助的人，战胜了他的仇敌，
依赖恶的帮助的人，实现了他们的愿望，”泰戈尔提高了嗓音：“但是，有朝一日他们将彻底毁灭。”
泰戈尔离开了讲台，台下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跳跃着、呼喊着不肯离去，泰戈尔眼中也出现泪花，他特意去看了看英文翻译者，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不愿离去的人群，高声低吟“亲爱的，让我们离开这鲜花铺就的卧床，让坚硬的大地在我们脚下回响……”他在爱戴他的人群中走着，不时地回转头来看看大家，他又高声吟咏：“新世界属于生命，不是死亡的殿堂，去吧，创造一个新世界！”他含着泪慢慢地登上马车，徐志摩站在车门边向众人说：“泰戈尔先生的每一个字都有颜色，都是流淌的音乐，我为一个伟大诗人作翻译是在亵渎他的作品，我祈求泰戈尔先生的宽恕，也请求大家原谅。”又是一次热烈掌声和欢呼声，徐志摩向泰戈尔与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家请徐志摩朗诵一首诗，泰戈尔看明白了群众的意愿也鼓掌鼓励他，徐志摩不好意思点头，于是面向大家：“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众人马上回应：“你上那一条大路，千万放心……”朗诵声中马车缓慢启动。……马车走向远远的，留下的是人群脸上幸福的泪珠。时近黄昏，街道上行人已稀少，可听讲的人依然站立在那里，无人说话，静悄悄地远眺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第二天报纸有趣的大标题是：“东方诗神偕同金童玉女抵济”
“世界著名长髯诗翁泰戈尔先生与长袍面瘦诗人徐志摩和艳如花的林徽音小姐如同松竹梅一幅动人的画卷……”
（王恒，山东省济南师范学校校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