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师忆旧
褚斌杰
济南北郊,在通往黄河古渡泺口的途中,有一座不大的山,名金牛山。我的母校济南第一师范,就坐落在这金牛山脚下,是一个有着多年历史的老校。
我入这所学校是在1949年,那时山东刚刚解放,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师范学校在年龄上有要求,须满17周岁,这大约与两年后就要做教师有关。而我当时只有16岁。这怎么办呢?报名时便虚报了年龄,并把肄业证明书上的年龄“6”改“7”,当时办理报名手续的人未仔细看,竟被我蒙混而过了。
口试时出问题了。记得口试的老师是位身材矮矮的、透着精明的人。他边查看我的报名材料,边问问题。突然他指着我肄业证明书问,这年龄是改过的吧?我本来心里有鬼,经他这样问,我着实心慌万分,在脸烫心跳之中,嗫嚅地说:“我改过,我怕报不上名,不收……”他看了我一下,又自我沉吟了一下,持笔在表上的口试栏中,写下了“诚实”二字,然后向我微笑着说,去吧!后来我竟被录取了,弄假而被识破,却得到了积极性的评语,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回来跟父亲说,父亲说是我的老实沾光了。至今我对这位老师对我的宽容、体谅还是感激万分,特别是他能从另个角度来看问题,来宽容我,我是铭记不忘的。
学校学制两年,可惜我只读完一年就离开了。在这一年中,也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
首先是几位老师。记得教语文的是夏剑秋老师,高高的身材,黑红的脸膛,说话不很流利,但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我们作文已用钢笔来写,但他批改时一直用毛笔,批得很详细,字迹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当时刚刚解放,还没有新课本,用发活页教材代替。记得选文有鲁迅的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解放区的作品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等等。这都是旧语文书中所没有的,他教得很用心,我们学得也很有味儿。但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功底和善于讲授的是古文,似乎并不善于讲像《王贵与李香香》这样的新而通俗的诗歌作品。但至今还记得他在课堂上读“山丹丹开花红姣姣/香香人材长得好”时,那种抑扬顿挫、似乎又不无滑稽的声调。但他是很认真、用心的,只是听的人不免有些想笑。
当时有位女老师叫董锡蕙,教数学,是我们班主任。她30岁上下,带着个周岁的小孩儿住在教师的单身宿舍。学校在郊区,她大约每周回到城内家一趟。她对同学体贴、热情,有母亲般的温和。我到她屋去,常见她边给孩子喂奶,边看作业,可见她的艰辛。我对数学无兴趣,找她多数是为请假。
那时我家住在离济南60里的长清。父亲做中医,兼开方售药。药材需从济南买回去。那时交通不便,我从14岁,就承担了骑车为父亲到济南市买药的任务。我到济南上学这个事还要我来做,这样每隔两三个星期,就要请假回去一次,把需买的药送回去。一般是周六下午走,周一上午赶回,但当时学校规定除寒暑假外,不准离校,不准请事假。但我向董老师陈述了我的特殊情况后,她很理解,很同情,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准许了我这项照顾家的劳动。不料,这事被校长知道了,校长把我叫了去,说是向班主任老师请过假也不算数,训斥了一顿。我料想,董老师一定也为我招致指责了。从此我不便再让董老师为难,不再去请假。但一想到董老师对我的照顾,为我的事担过不是,就心存感激而内疚。
另一位是教生物的老师。我记不清他的年纪,只记得那时他已老态龙钟了。他出版过一本生物书,带有很多插图,发给我们做参考。因为他能拿出自己的著作,私下里同学们对他很敬仰。上课时他喜欢在黑板上绘图,所以讲解得很清晰,容易记住。他还兼讲生理卫生课。一次,讲到男女的生理,他赫然把生殖器解剖图,也画在黑板上。那时同学们年少好奇,头脑里还很封建,男同学做着鬼脸发出嘻嘻的笑声,不知是谁带的头,女同学都将脸用双手捂住,伏在桌上。事后,有一位顽皮的男同学揭发,说有好几位女同学,虽用手捂脸,其实还是从指缝中偷看的。这话传到女同学耳里,结果遭到女同学的围攻,对他“恨之入骨”。如今想来,那时的女同学过于“封建”,而那位男同学的遭遇,就叫做“察见渊魚者不祥”了。
时光倏忽而逝,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日的同窗砚友,大都已两鬓如霜。但往事如昨,犹在目前。老师的恩情,同窗的友谊是难忘的。
摘自2002年6月11日星期二的《生活日报》
(褚斌杰,1949年考入山东省济南师范学校,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文学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