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济南师范三年的学习生活
林茵如
1930年秋季,我投考了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济南是山东省会,我从小县城乍到这里,感到眼花缭乱。幸有我的挚友赵瑞符已提前转入一师,由他积极协助,帮我找到东平同乡杜云庐(杜在一师教社会科学)具有进步思想,他对我有不少帮助,到一师后,我比较系统、认真地读了一些书,我选定学哲学著作,订了详细的读书计划。大明湖畔的省图书馆是我星期天常去的地方,由于我去这个图书馆的次数很多,图书管理员对我格外照顾,别人一般只能一次借两本书,我则可以借一撂书,我把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哲学、政治经济学、文学、历史、地理等社会科学的学科上,这些功课学得也较好。我还去听英语课,因为自己有看外文原版书的想法,也用了些功夫。
在读书的同时,我给有些政治性的刊物写了点稿子,主要是有关社会黑暗和民族危亡方面的内容。此外,还探讨一些学术问题。我用的笔名是“斯曼”,当时有个理论性的刊物《二十世纪》,主编是叶青。在这个刊物上,叶青评论老子哲学思想体系,认为是唯物主义的。我觉得老子哲学虽然有朴素辩证法的成份,但他的哲学体系是属于唯心论的。于是我开始写文章,批判把老子哲学看作唯物主义的观点(“道之为物、唯荒、唯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些看法近似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我列举了许多论据反驳叶青,指出老子的哲学思想决不是唯物论,而是唯心论。在一师快毕业时,我写成了《老子哲学思想》一文以后,我才知道叶青是个托派头子。
我在师范还和几个同学发起创办过读书会,后因反动当局在学校中逮捕教师、学生而停止,以后学校为办校刊几次找我,要我主持编辑工作,曾编过一段校刊,那时在自己的主导思想上,是要改造社会,赞成进步的马克思主义,虽然自己的思想体系已经基本形成,但在许多具有实践性的具体理论问题上,我还很难一时弄清楚。
一师有不少进步老师,刚考入时,我常接触的是杜云庐老师。后来接触较多的还有田聪、万迈、刘龚潮、李守章、董秋芳、徐步云(陶钝,中国曲艺协会主席)等老师。那时看刘龚潮老师在政治思想上很老练,李守章是个小说作家,鲁迅曾经推荐过他的文章,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有较深的造诣。董秋芳的笔名为董芬,是鲁迅的同乡,给我们上课很幽默,对我写的一篇文章很赞赏,在批语中写道:“入室不远、勉之勉之”。我经常和这些进步老师来往,晚上常在教师处交谈得很晚,有的进步老师用双关语告诫我:“小心狗把你咬着。”(那时一师的确喂狗,但我知道老师要我提防的是国民党的走狗)。
那时我有加入共产党的要求,鲁定英(曲阜二师同学,来济南上爱美中学,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介绍我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摩托社》,曾在僻巷里开过一次小组会。有一天他将一卷传单放进我的抽屉里(署名“中华苏维埃主席毛泽东”),要我去张贴散发。当天晚上后半夜,万籁俱寂,各处的灯光都熄灭了,我悄悄起来张贴、散发传单。后来走到游艺室,看见窗户开着,就将两张传单扔到室内乒乓球案上,只听里面一声惊异的喊叫,原来有人因天热在乒乓球案上睡觉。这时,我借着附近狗的狂吠,赶紧离开那里。这件事情,至今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一师上学时,二师的夏天庚,薛次箫以及其他一些同学常来一师找我,互相交谈和了解情况。夏天庚年龄较小,却很聪明,抗战时他是泰安的地委书记。一师同学王树成(上学时叫王少云、王肖亭,后任中共湖北和河南省委副书记),通过在学校学术上的研讨和争论,增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观点相同,我和王树成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些重大理论认识问题上能够推心置腹、开诚相见,成为要好的同学和挚友。当时一师的校长是蔡自声,虽是国民党员,但有学识,有正义感,他从事教育,不主张镇压学生,在济南地区是个有地位的人物。
我上济南师范的第二年,即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全国掀起了抗日救亡的浪潮。国民党政府一面对日妥协投降,拱手让出东三省;一面血腥屠杀共产党,实行“攘外必先安内”。军阀韩复榘当时是山东省政府主席,跟张宗昌是一类东西。在东北沦亡、内忧外患的严重关头,济南的学生先后都行动起来了,决定联合起来去南京请愿。在这场斗争中,我负责宣传、鼓动工作,并与几个同学主办了小报《途中》。当时济南的一师、高中、女师、女中、正谊中学各校学生数千人,向韩复榘提出要求乘车去南京,但遭到山东当局阻拦,大家涌入济南火车站内,各校同学轮班卧轨,声言不答应要求就不让所有列车通行,断绝了整个交通。我身背油印机,在济南车站给《途中》写了一篇通迅,题目是《寒风中》,报导了同学们不畏严寒,在铁路上卧轨的情景。我还专题采访了女中同学的卧轨行动,当火车轰轰隆隆迎面驰来时,女同学们一下都躺到在铁轨上,连声高呼抗日口号,连开车的司机也感动得哭了。最后,山东当局不得已拔给火车,被迫同意我们去南京,卧轨取得了完全胜利。
我们坐的那种四面是铁皮、装东西的车厢,正值隆冬季节,同学们穿的都很单薄,真是透骨的冷。到徐州时,《徐州日报》发表了文章,说什么“学生应该安心读书,不要过问国事”,“国家大事有政府来办,要听从政府的统一安排”等,同学们对这种亡国论调非常气愤,包围了《徐州日报》报馆,经过调停斡旋澄清是非,方才罢休。我们用《徐州日报》的报头印了几万份号外,沿途大量张贴、散发。到蚌埠时,国民党市党部,政府派人欢迎南下的学生,他们带着面包、打着大标语以示慰问,但他们致欢迎词却说:“抗战嘛,自有政府安排,学生应该安心读书”,这是对日妥协的腔调。我们几个人一声呵斥:“走狗!”同学们纷纷喊:“走狗”“打走狗!”。并用手里的面包向市党部的人砸去,在声声喊打和面包的袭击中,国民党市党部的人员狼狈逃窜。
到了南京,我们住在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在暮色苍茫中,先期达到南京的北京学生涌向校门欢迎我们,大家热血沸腾,异常激动。这时国民政府的接待人员也跟着来到,说国民政府已经准备好吃的、用的、面包马上就送来。我们决定不接受他们的面包,化整为零分散到街上去买小吃。
我们到国民政府请愿,蒋介石被迫出来接见,用各种谎言哄骗我们回去,同学们提出条件,要蒋介石回答何日出兵,蒋介石支支吾吾搪塞。在他周围,明处、暗处都布满了卫兵,荷枪实弹,虎视眈眈。我们高呼:“你不抗日,我们抗日!把枪发给我们!”一个国民党的显要人物出来企图为蒋介石解围,同学们骂他:“你是干啥的?滚下去!”他见众怒难犯,只得说:“好!好!不叫说,我就不说。”灰溜溜地下去了。同学们坚持要蒋介石签署出兵日期,有的同学喊:“拉下蒋介石来,揍他!”蒋介石大耍流氓手腕,威胁吓道:“有人想让我制造流血事件,我不干!”,“我是国家元首,你们侮辱国家元首就是侮辱国家!”,蒋介石见同学们十分愤怒,又无赖地说:“本人将率师北上”,“几天以后宣布出兵”,在同学们面前,他的流氓本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12月17日,汇集南京的学生大示威达到高潮。我们和来自北京、天津、上海、武汉、广州等地及南京的学生共3万多人,汇成了浩浩荡荡的示威洪流,经过中山路、国民党中央党部,涌向国民政府门前。要求抗日的传单标语,雄壮的爱国口号激荡着整个南京,激荡着全民族的心!当国民党对学生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失败以后,便撕下了“不使用武力”的面纱,派出大批军警,在珍珠桥附近用棍棒、刺刀对付赤手空拳的学生,当场有30多人被刺死,100多人受了重伤,死难者的尸体被军警扔入河中,抗日青年的鲜血染红了珍珠桥下的流水,谱写了抗日战争史上悲壮的一页。
国民党反动政府为了掩盖他们的血腥罪行,严密封锁消息,宣称:这些学生是由于“自行失足落水”而死。鲁迅先生用辛辣的笔触愤慨地写了《逃的辩护》(见《伪自由书》),为死难的学生伸张正义,痛斥国民党的罪行。部分报纸激于国家民族之大义,发表评论指责国民政府,要求它在政治上改弦更张。《国闻周报》曾评论:“我们希望以对外的‘镇静’,工夫来对内,我们希望以对内的‘强硬’态度来对外”,示威游行惨遭镇压之后,部分学生被国民党扭送回各地,剩下的学生也开始出现分歧,12月底请愿的学生陆续返回各地。
国民党不出兵抗日,全国四面八方的学生云集南京请愿、抗议、示威,振奋了全国人民的抗日热情;也震憾着国民党部队的军心,国民党各派也趁机攻击蒋介石集团,使蒋介石在政治上陷于孤立状态。为了转移全国人民的视线,蒋介石决定“下野”,辞掉了国民党政府主席的职务。
回忆在济南师范学校的这段生活,我是很留恋的,自己认真看了一些书,在一些基本理论问题上,认识得到了澄清,更坚定了只有马克思主义,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信念,在一师期间的同学中,除了前面提到的王树成、赵瑞符外,还有刘仲达、邓影舟在校中也是见解一致,有很好的友谊关系。在东平的同乡当中,除赵瑞符外还有孟子明、刘仲羽、侯新斋、郑庆拙等。那时仲羽还是个小弟弟,在抗日战争中,他和新斋先后壮烈牺牲了,子明在贵州省人大常委会工作。郑庆拙在正谊中学时,被“四人帮”中的张春桥密告被捕,出狱后不知情况如何。还有两个在一师常来往的同学,以后成了国民党的小卒,电影《大浪淘沙》的背景是省立第一师范,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迫使人们都要作出自己的决择,这多么值得沉思啊!
(林茵如,1930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曾任西安交通大学党委书记、陕西省副省长、陕西省人大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