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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校长——王祝晨
发布日期:2015-03-27 点击量:

 

老牛校长——王祝晨
 
臧克家
 
我回来了,一些模糊了的记忆也随着鲜亮起来,像一觉醒来,天亮了。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小巷里,很少有人认识我,我默默地用眼前的现实——一条街名,一个小馆……去对正我的记忆。
最使我发生兴趣的要算都司门口的“第一师范”了,现在虽然是“司法厅”的牌子挂在大门的一旁,我还觉得它是我们的母校。每次从门口经过,一种亲切的感觉便喷泉似的从心头涌出,而一些往事便也翻腾起来。我怎能不如此呢,这个学校培植了我初期的革命思想,终于来不及等到毕业即跨出了大门潜到武汉去参加了1927年大革命。我怎能够不如此呢,我在这个学校里住了三年多,我怎能不记起启发过我的那些先生,我不能不记起一道从事过革命工作的那些同学,我不能不带着尊敬与感谢想起我们那位老“牛”校长——王祝晨先生(“王大牛”的绰号是名声在外的)。
在开会的时候,“司法厅”做了代表的宿舍,而我们却住在另外的地方。借了找朋友的机会,我跨进了我的母校。我一步一步地走着,我一步一步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想着。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上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前度刘郎今又来”。我几乎把它念出声来了。早年间,门口的大街上,抱着张督办(宗昌)大刀的执法队,那闪闪的刀光,暗淡了;那踏踏的慑人魂魄的皮靴声,渺茫了;韩复榘的“青天”塌了;王耀武的威风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然而多年后的我却又回来了。
望着东南楼,我带着浓厚的友情想到同行到武汉而终于死在广州暴动里的曹星海、刘增,还有我的小叔叔臧功郊;那间音乐教室,不就是每晚熄了灯之后,我们借着月光与星光在里边秘密开会的地方吗?那个“书报介绍社”——山东文化的宝库,思想火种的来源——书架上摆满了马列主义进步的书刊《创造日刊》、《语丝》、《洪水》、《沉钟》、《莽原》……人蜂拥在门外,形成了抢购的热潮。这些纸上的文字,打进无数头脑里去,武装了它,立即化成了行动力量。走到篮球场旁边,仿佛那个患着严重肺病的庄龙甲——一个很好的共产党员——仍然用着他那羸弱的姿态傍着篮球架子站在那里,可是他却被当时的反动当局给枪杀了。共产党发起人之一王尽美,他的那双“大耳朵”(他的外号)也被记起来了。我所要拜访的少年同班好友——孙兆彭和我一同住过的西北楼东北角上的那个房子里,地板还是那么破。当年张宗昌、搜查的时候,我们曾经恐怖而又仓促地把一些书籍和杂志填进去;焚烧信件的烟气辣得眼泪直流,纸片子带着红尾巴到处乱飞……
我的记忆对我是一个秘密,多使人高兴啊。我给这个秘密找到了证人,这个证人又是这些事实的创造者和领导人,这个证人就是王祝晨先生。就是他,做过我们的校长,曾给我们请来一些革命先进者和中外权威学者来作了短期讲演;就是他,叫我们办“书报介绍社”,办夜校——是的,像同学刘兆逊(三次被捕,终于死在了反动派手里)那样优秀的共产党员每夜有机会去接近群众,他热情地讲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粉笔像思想一样扑到了听众心上;就是他,掩护同学们下到工厂里秘密工作,等到事情被发觉了,枪毙工人的布告上写着介绍人的名字,张宗昌派人来按名要人的时候,同学们跳墙逃走了,事情由他顶着;但是他终于顶不住了,我离开学校不久,同班同学李广田被捕了。一年之后,王校长被撤职了。以后,我们一直在隔离着,连消息也不多。
1937年冬天,抗战爆发五个月后,我在西安碰到了我的这位敬爱的老校长。他并没有老,反而更年轻了。他从不在后辈脸前拿架子,他使青年们感觉到他是自己这边的一个。他到我们的小旅馆里去看我,带着全份的《一师周刊》。他说他正在写一部几十万字的自传,完成后,要我给他看看,他的话牛筋一样的,半天一句,然而一句就抵它一万句,多真切,多温暖,多醇厚呵。那时候,他从美国回来的儿女都在工作,生活得相当好,孩子们不要他再做事了,他拒绝他们说:“我又不是一只猪!”他吃着大饼,向他的儿女使眼色,叫他们听,大饼在他的牙齿底下,咯吧咯吧响得那么有劲。
1942年我到了重庆,在绵阳国立六中来了一位朋友,他谈到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无意中说到了我的老“牛”校长。他说,“五四”那天,王先生在班上大谈“五四”的革命意义,讽刺了国民党的反动,一些“三青团员”站起来质问他,骂他是共产党的尾巴。他不动不响地站在讲坛上,等这些糊涂青年静下来了,他又慢慢地开了口:“要好好想一想,你们看,你们比我还年老得多呢?”下了课以后,墙上出现了一头“大牛”,身子上标着“打倒”,他望了这头“牛”,自言自语地说:“你们就打不倒。”
我这位朋友,起初还不知道我同王祝晨先生的关系,他不过把他的事当新闻来报告。后来知道王先生是我的老校长,他说得更加起劲了。他说,王老先生真了不起,每天读唯物论的书,拿《新华日报》当课本读,在上面划了无数的道理,他在和落后的同事、学生斗争,他在和自己斗争,他也和他的儿女们斗争。他的一个儿子在美国读理论数学,他的另一个儿子在天津一家工厂里当工程师,他把一些马列主义思想的论文剪下来,附在长长的信里,同他们笔战,他要攻破他们的观点——不沾政治气味的纯科学、纯技术的观点。
那次在济南碰见王祝晨先生他仍然是一个校长,不过不是“第一师范”而成为“第一中学”的校长了。校舍在新东门,从前“女中”的房子。我几次去拜望他,他在办公室里忙得不亦乐乎,教职员都是一些青年小伙子,他站在他们的队伍里,却并不显老。满院子都是男女学生,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他带着我到校舍的每一部分去参观,许多空房子门破窗残,像整个的济南一样,到处残留着战后的创伤,等待着恢复。我们老校长,他指给我,那里要修葺好了当教室,他的语气间充满了希望和自信,从他手指的地方,我眼前浮现出了一片崭新的远景……
春节刚过,有一个中午,我同羡林、长之一起到“七家村”我们老“牛”校长家里去喝春酒,这一天,他对着他的这些老同学,特别高兴,小口呷着酒。花生米在他口里响出声来。他谈着自己的故事,慢腾腾地一句又一句。他说,他当“一师附小”主任的时候,第一次请了女教员,风声立刻传出,谣言跟着也就来了:“说我和女教师通奸。有人还写了呈文告到教育厅去,弄来弄去,弄了个‘查无实据’。”他幽默地说着,我们却都大笑了。他又说他提倡简体字挨骂的故事,反动派对着他说:“那样,你的‘妈’不变成你的马了吗!”我们的老校长,虽然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一点老态也没有,我们自然十分高兴。我常在商埠遇到他,七八里路程,他仍然保持着安步当车的老习惯。一看到他一步一步艰难地移动着他那个小山似的胖身子,一种崇敬的心使我肃然起来!我们的老“牛”校长越活越有劲了,加在他身上的工作也越来越多:“一半时间在会议室里,一半时间在路上;校长快成为一个象征的名词了。”他这样说着,心底里是愉快的。
我们的老“牛”校长从事教育工作四五十年,这是多么崎岖多么漫长的一条道路啊。老“牛”校长闯关似的,也闯过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1927年大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因袭照搬,开一代新风,艰苦奋斗、不屈不挠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一站就是数十年,这是容易的吗?这是人人能办到的吗?我亲爱的老“牛”校长,我忘不了你给我的思想教育,我常常因为想到你而产生一种精神力量。我还记得在“人代大会”场上,你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把那双大肥手握着的那个蜜饯梅子默默的递给我:仿佛我是一个小孩子。我亲爱的老“牛”校长,让我以赤子的心遥祝你的健康——遥祝你越使越旺的牛劲,替人民拉犁。
 
摘自200251219日星期日的《济南时报》
(臧克家,1923年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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